旧事

大哥/二哥

县城低成本小言最后一发

元旦过了,春节还没来。这段日子实在有点尴尬,但也会有种赚到了的侥幸。靳一川年纪轻轻却能很深入地体味这种侥幸。他两手揣兜里在冬季又轻又薄的阳光里晃悠,心里开心得不得了。

兜里有一枚钢镚,他摸出来朝两步外一个坐蓝精灵摇摇车的小孩走过去。那小孩在女人是老虎的背景音乐里摇得兴致高昂。

“一会儿一个不高兴的叔叔过来,你就对他喊沈爷好,喊了我就给你一个镚,好不好?”

靳一川蹲着,把钢镚在小孩眼前晃了晃,那镚居然还闪起了光。

“那我要坐边上的奥特曼。”

“只要你喊了,就让你坐奥蛋。”

“是奥特曼,奥——特——曼。”

靳一川不明白那灰灰红红连个眼珠子都没有的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不过他是个很能推己及人的体贴孩子,他小时候也会对一些细小的东西有坚持,那坚持也不被人在乎。

想远了。今天的靳一川确实很多愁善感,一边开心得不得了一边多愁善感。

“奥特曼,奥特曼,行了?你记住我刚才交代的了吗?”

“一个不高兴的叔叔过来,喊沈爷好。”

“诶,真……”

“沈爷好!”

靳一川刚伸出手去想揪揪小孩的脸就被那嘹亮的一嗓子吓回来了。他回头看,发现是卢剑星。

“这不是叔叔,这是伯伯。”靳一川捏了一把小孩,起身对卢剑星欢欢喜喜地喊大哥。

卢剑星笑着应了一声,说自己来帮母亲取代熬的中药,又指不远处的医院大楼问:“你哥陪你来看病?他人呢?”

靳一川还是欢欢喜喜地道:“不是我,来看病的是我哥。我顺道来给小嫣送光盘。张耀扬和张曼玉演的白玫瑰。”

“你哥怎么了?”

“旧伤啦,在老家落下的。”

卢剑星被靳一川欢欢喜喜的样子搞得有些纳闷,心想既然一川这个态度那估计是没什么大事,便也扯起了杂七杂八的。

“还记着冬至那事儿呢?”卢剑星看摇摇车里的小孩,“都说了沈炼那是喝傻了,你不也把那字改成润了?现在撺掇一小孩开你哥玩笑。”

“不是为了上回的事,我和我哥一直都互相闹的。”

卢剑星努力把沈炼钢筋水泥铸成的的表情联系到靳一川说的互相闹上,试了几试还是作罢。

靳一川又说:“叫沈爷多威风,他以前江湖别号就叫这个,我哥也没不高兴。”

“还有江湖名儿啊。”卢剑星笑起来。

“自然,我哥可是把人踹下去才得到的地位。”靳一川也跟着笑。

卢剑星不笑了,他觉得不太对劲儿。他三十三岁,自然不了解年轻人的语言风格被古惑仔系列影响得多深,他只知道他后面那栋楼上有个小伙子曾被追着砍了半条街。那个小伙子身上文了——当然也有可能是贴的——各种神兽的脑袋,张牙舞爪的,为了让别人老远就能看到,他几乎光了半年膀子。

沈炼没有文身,卢剑星安慰自己,起码腿上没有。

但他突然就被一段积累式蒙太奇冲击了身心。

 

沈炼一把攥起张英的领子。

沈炼一脚踹开自家的门。

沈炼双手拿着吹风机瞄准他。

背景音乐一开始是摇摇车上放的女人是老虎,后来摇摇车停了,背景音就成了沈炼的“得罪了人才跑这来”的台词回放。

 

卢剑星表情一瞬间无比复杂。

靳一川心细,注意到了卢剑星的不对劲,他本想问,结果被身后的小孩叫着要钢镚的动静打断。

他把兜里的一块钱送出去,让那小孩过会儿再喊一次,他再给一块。

卢剑星问:“你哥,原来是做什么的?”

靳一川一边在钱包里翻第二枚钢镚,一边吞吞吐吐道:“是,是,是卖保险的。”

就你哥半个小时说不了三个字去的卖保险?既然说是卖保险,那就是收保护费了。卢剑星自己在心内做了个翻译。

“你们打算在这一直租房吗?”

“得看我哥要在这住多久了,不会长过一年。”

哦,看来仇家一直在追。卢剑星开始搭构故事的骨架。

靳一川翻腾的时候钱包里夹着的照片飘了出来,卢剑星帮他捡了。

“塞这么多照片。”

“我所有认识的人都在这里边儿,这个是那谁和我老师的,这是小嫣的,这是我和我哥。大哥你改天也给我一张你的,我装着走。”

“行,”卢剑星说着,用手指夹出沈炼和靳一川那张合照,“这是五六年前的?”

“前年的。”

照片里的靳一川还是和现在一样又白又高,笑得如初升的太阳起飞的雏鹰希望的风帆,沈炼变化比较大,前年的沈炼黑瘦黑瘦的,笑得不算开却意气风发,用他们这的话说就是下巴颌要翘到天上去,傲得很。

有时候人的变化就是那一两年,从少年噌得就长成了青年,连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

 

 

沈炼从医院里出来就看到卢剑星和自家兄弟头挨着头看照片,像爱斯基摩人围着一小簇火取暖。

“沈爷好!”坐在奥特曼摇摇车里的小孩喊得比上一次还要卖力。

背景音乐是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沈炼愣了一愣,笑着在爱斯基摩人靳一川肩上打了一拳。“都过去了,还沈爷。一会儿我雇几个人喊你靳小爷。”

靳一川躲卢剑星后头乐。卢剑星看着沈炼,沈炼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话,等了一会儿又不见卢剑星开口,心里没来由得一阵忐忑,就佯装轻松地没话找话。

“这有什么好看的,旧照。”他看到卢剑星手里拿的照片,便随手拿来做盾。

“挺好看啊。”卢剑星把照片举到沈炼耳朵边上作比较,靳一川也在边上起哄说哥你笑一下。

沈炼就照做了。

“确实有变化,”卢剑星转头向靳一川寻求确认,靳一川赞同地点点头,“不过都挺好看的。”

卢剑星说得那是十万分的诚恳正经,和居委会的大妈说“小沈今天挺精神啊”的语气无差,但沈炼不能像对待“小沈挺精神啊”一样对待这句话。

他紧张起来,眼神在各个地方跳来跳去,最后停在地面一块冰上。

“不过你现在老驼着怎么行,”卢剑星手在沈炼背上拍了一下,“要抬头挺胸。”

沈炼赶快挺胸抬头,眼神又开始新一轮的跳来跳去,跳了半天落靳一川脸上。

“哥?”靳一川被沈炼直勾勾地盯着有点莫名,试探地喊了一声。

“天冷,”沈炼说,把表情归置到虚拟的马甲里,系好扣子又外罩大衣,只剩一对耳朵支楞着,“一川你要注意保暖。”

靳一川点头笑了,伸出手去拢他哥的耳朵。“哥你看你耳朵都冻红了。”

 

 

那天傍晚卢剑星出来抽烟,沈炼又是早早站那了,看卢剑星来了下意识地把背挺直,直了没两秒就被从窗户外灌进来的冷风打蔫。

“听一川说你病了?”

卢剑星掏出沈炼送的火柴盒,里面还是满的。见沈炼死瞅火柴,卢剑星解释:“我自己用完了又填的。”

沈炼尴尬地错开眼。“算不上病。”

卢剑星对沈炼话少并且完全读不懂别人言下之意的特点十分服气,转念一想,也许沈炼不是读不懂,是避重就轻。

他们在二十世纪末认识,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说起来不免让人产生三个人已经一起度过了一百年的漫长岁月的错觉。可他俩对彼此情况还是不甚清楚。

他只知道沈炼挂的是鸭子窗帘,喜欢林忆莲可能也喜欢刘德华,收集火柴盒,是个夜班司机,有个彼此依赖的兄弟,也许混过社会,也许有个仇家。

“一川还说你在这住一段时间就走。”

“一川这么说的?”

“嗯。”

沈炼的表情终于成了透明的,再兜不住里面藏的东西。他说了句家庭伦理剧里面的老年人或正面角色常说的话:“是我不好。”

“这又是怎么说?”

“跑这么远都是因为我。我说走,一川没说一个不字。”

“他还找我要照片,说带着走。”

演技派如沈炼也被这句话一拳揍成了肉眼可见的恍惚。他把烟取下来又喂回去,来回倒腾了好几次才说:“一川真的挺乖的。”

气氛陡然感伤起来,风还十分应景地呼呼刮,感伤得卢剑星都不好再追问下去。

他也不想再追问下去。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却也能包容不那么安分守己的,只要把对方当做自家人。

沈炼算是自家人,卢剑星划了个圈,不由分说地把沈炼和靳一川拽进来。他们来去随意,自己不强留,只要他们知道这个圈里有他们两个就好。他小时候心里有个江湖,自己手握长刀,为兄弟奉上性命,现在想起来还怪怀念。

如果沈炼曾是江湖中人,现有意退隐,他卢剑星倒也不介意做沈炼的退路。

退路有个更美的说法,叫归处,不过卢剑星自然是不知道的。

“我看,你们就留下吧,”卢剑星说,“城市都差不多,不管大小,去哪都一样。你还喜欢这吗?”

“我喜欢这的馄饨。”

“有一样喜欢的还不够吗?”卢剑星笑,“别贪多。”

沈炼笑了,形象和十一月的路灯底下那个人影发生重合。卢剑星一开始只认得凶神脸的沈炼,现在他可能只认得笑起来的沈炼了。

“以后要麻烦大哥了。”

“我到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麻烦,最不怕的也是麻烦。”

这回沈炼没有像往常一般立在自己的小空间里问什么就答什么其他一概不多说,他往前迈了一步:“大哥从没说过自己的事。”

卢剑星滞住,变成了一只奇怪的蚕,他的茧丝纷纷扰扰地淤积在他的肚子里,一次却只能吐出细细的一条。他没想过这个,也不觉得自己的事有什么好说,但被人一提那些事就前赴后继地涌上他的喉头,把舌头都压塌了,以至于什么也说不出。

说什么呢?

要从最开始说起,那就是他的名字了。他爸原来向一个学生求名字,说最好包含平安顺遂之意,如果可以加点一官半职更好。那学生说那就叫卢且愚吧,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嘛。他爸看有无灾无难还有公卿,便很高兴地道了谢,回家被他妈反驳说不好听。后来那个学生下乡了,这名字一直被他妈当笑话来讲,一直讲到他爸去世。

卢剑星对这个失去的名字有特殊的感情,这感情很大程度上和对他爸的感情有关。但他三言两语讲不清,就对沈炼说:“我本来是叫卢且愚的,叫了说不定就成了公卿。”

沈炼可怜的古文修养显然不足以帮助他理解这句话,只好说:“还是现在的好听。”

“对,过去的名字就是过去的了,还是现在的好听。”

两个人向对方揭开了过去的一角,觉得是个巨大的进步,便又回归于习惯的沉默,相对抽完了各自的烟,回到各自的门里去。

 

2000年的春节很热闹,到处都是鞭炮声和鞭炮的红衣,靳一川踩着满地的红彤彤去张嫣家拜年,沈炼不认识什么人,就在卢剑星家里呆着。卢剑星把自己的林忆莲磁带送给了他,沈炼把这跨世纪的磁带藏了起来,以防被一川的师哥扫荡。

千年虫不管他们的事儿,大问题不是属于他们的问题,大欢乐倒是渲染了他们的欢乐。

卢剑星和沈炼碰了一个杯,沈炼又代替靳一川跟卢剑星碰了一个。

“大哥,我把牙刷在你这放一副,有时候一川不在,我又没钥匙。”

虽然很想问沈炼为什么不去打一副钥匙,卢剑星还是很痛快地说:“行,我白天上班,你正好睡我的床。”

沈炼又神态自若地跟卢剑星碰了一下杯。

 

关于沈炼的病,并不是卢剑星想的什么刀伤枪眼嘴里叼布条自己徒手取子弹,他只是风湿。

等卢剑星知道那也是很后面的事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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